青年导演屠钰斐的书房里,5层高的书架上,有两三层里都与弘一法师有关。
书架旁的一方小桌上,摆着一张只有手掌大的照片。凑近银色的相框一看,黑白照片上的留须老人,正是那个写下“长亭外,古道边,芳草碧连天”的李叔同,也是后来在杭州出家、成为高僧大德的弘一法师。
对着照片,翻看弘一的传记和她搜集来的相关书信,几乎是屠钰斐每天的功课。屠钰斐的目的只有一个——将她执导的话剧《弘一》,以更饱满的人物形象和剧情,重新搬上舞台。
2013年,屠钰斐执导多媒体话剧《天心月圆》(《弘一》第一版)曾在福建泉州公演,那是弘一圆寂的地方。
首演剧照
三场演出收获了来自戏剧、文学、宗教界的多方好评。这对于在央视执导过多场大型综艺演出的导演屠钰斐来说,是职业生涯的一次突破,但她选择停演。
“我个人总觉得,作品并不如大家评价的那般好。”之后,她积蓄了3年。
一个人的3年,可以去很多地方,结识很多人。屠钰斐的3年,只为认识李叔同,了解弘一。
从天津到上海,从杭州到福建,她循着他63年的人生,探访他出生、治学、出家的地方,寻访他的故人,试图重新理解剧中主人公从李叔同到弘一法师的人生转变。
“在新的话剧中,我努力将弘一法师从‘圣’还原至‘人’。他在中国文学、艺术上的成就,世人很难复制。但他和普通人一样,经历生老病死,体会过至亲至爱的情感。他遭遇了从富贵到落魄的生活激变,所处的时代比我们复杂得多。
在那个新旧文化碰撞交融的时代中,李叔同和他的挚友、学生等一干青年,对文化有传承,对家国担责任,对亲朋重情义。“这在而今物质丰盈而精神匮乏的时代,有极其珍贵的现实意义。”
与很多商业话剧不同,3年后的《弘一》将以公益演出的方式再次登上舞台。
“我希望人们不用计算看场话剧会花多少钱,只需抽出点时间来到剧场。一场演出下来,哪怕只有一句台词、一个动作、一幕情景打动过你,我做这部剧的初心就实现了。”
北京冬天的一个夜里,屠钰斐坐在家中弘一法师的小像前,向我们回溯了她筹备话剧《弘一》的过程。
屠钰斐导演近照
停演
2013年,《天心月圆》的第三场演出结束后,我病倒了。
在医院打输液时,脑子里全是筹备话剧的点滴,内心既欣喜又不安。
欣喜的是,一年的筹备期里,演员们的变化。
他们绝大部分是影视剧演员,对话剧的舞台和弘一这个角色都是陌生的。几个月的集中排练和连续3场演出,可能对提升舞台演技的帮助并不多,但他们对传统文化、对做人演戏的看法改变了许多。
排练休息的间隙,演员开始放下手机,看有关禅学的书,揣摩人物角色。一个演员的家人来探班时说,脾气急躁的爱人,最近和善了许多。
筹备话剧的一年里,最困难的时候莫过于资方改投另一部同题话剧。还有一位老前辈三番五次的要求我不要把弘一法师一生都演完了,让只排李叔同。原因是我年纪太小,没有修行,还有演员不专业,剧本不好等。
好在我们这个团队,共同经历过各种波折,一伙人始终不离不弃,这是我做完《天心月圆》后最大的收获。
话剧终究上演了,三场演出,剧场里坐满了人。落幕的掌声响起时,我内心的许多不安之感又随之而来。
不管是学界、教界还是受众对这部剧评价很高,对于大家的厚爱我心存感激。但作为导演来说,深知这部剧还有许多待完善的地方。比如:情节始终没有跳脱出年谱般的平铺直叙,对李叔同人生转变的理解太教科书式,我个人对弘一大师的崇敬反而将其“神圣化”。
人性的部分一旦被冲淡,就会给原本和舞台有距离的观众,又制造了一层隔阂。
人们带着仰视圣贤的心看戏,角色就会变得与他们无关,这不是我的初衷。
我放弃了后续的巡演计划,《天心月圆》停演了。
初心
回到北京的家里,有关弘一大师的书静静地躺在书架上,电脑文件夹我始终不愿意打开。有关这部剧的一切,我碰都不愿再碰。
疲倦?怯懦?不自信?很多个凌晨我坐在书房里问询自己,眼看着窗外的天际线发白发亮,我也没找出答案。
焦虑之下,桌上小相框里的人,静静地对着我笑,好像在问,你为什么要做这部剧?
时间一下子把我拉回2012年。北京龙泉寺找我做一台公益晚会, 下山的途中,车上的信众提到了龙泉寺的法脉传承与弘一法师有关。
对佛教不甚了解的人,可能不知道弘一法师,但提到民国的音乐家、书画家李叔同,十之八九都会想到他写的《送别》。李叔同39岁出家,就是后来的弘一法师。
我略知两者之间的关联,在大家的交流中,为这种戏剧性人生感到好奇和兴奋。
在电视台做导演的这几年,加上从小对传统文化的兴趣,致使我内心里一直有个夙愿——将每个时代对历史和文化产生过影响的人物搬上舞台,就当是用借用今人的手法传承经典文化。
从龙泉寺下山那个下午,我和弘一法师便如此时空交错般地“相遇”了。
他生于清末民初,出身津门富豪,从小精深国学和书法,少年时又在上海接受新学,师从蔡元培。
他是上海文坛有名的才子,不惮与戏院的名伶以诗词唱和,寄情声色;他特立独行,在母亲的葬礼上弹奏钢琴、哀唱悼歌;他写下“二十文章惊海内,毕竟空谈何有”,感慨国破家亡、文难救世的无奈;他东渡日本学习艺术,立志以此启迪民智;他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妻生子,但也冲破礼教,娶了他结识的日本女子为妻;他创造了很多个中国文艺史上“第一人”的盛名。最终,他在39岁时放下一切,选择出家,行修佛门戒律。空留给世人一个出世之谜。
1942年,63岁的他在泉州写下“悲欣交集”,三天后圆寂。
他的人生太过传奇,但对当下人的生活仍有现实意义。
当然,他所处的时代与我们有很大的不同,但不论哪个时代,人对物质和精神的欲望追求从未改变。
我们为自己、为家人活得更好而不敢停步。大街上、地铁里、饭桌前,依托手机完成交流,生怕错过外界的一切信息,就在身边、眼前的亲朋反而被疏离。
我们奋斗却又不知不觉忘了为何奋斗。如果有人把奋斗和对社会的责任对应,不少人会觉得他有病,不然就是另有所图。
日子过得好了,但我们精神上的安全感却在流失。
读李叔同、读弘一,我会不免思考人在面对金钱、权力、名誉、信仰之间,会得到什么,舍弃什么?如果在选择中加上生命呢?
我想把他的人生经历做成话剧,把这些思考从舞台上延伸到对面的观众中去,哪怕只有一束灯光打动了你……
重拾
可初心未成,剧倒停了。
一年后的某天夜里,梦到了弘一法师,他白须轻垂,手持念珠,微笑地看着我。
之后不管去哪,我包里总揣着弘一的各种资料。
其间,戏剧评论家童道明先生的一个建议令我豁然开朗。他说想要了解弘一,一定要看他的书信。
我开始搜集那些信,并且和同事们按照人物时间顺序将这些信做了整理,有写给他的学生刘质平、丰子恺的,有写给他的朋友夏丏尊的,还有印光长老、信愿法师等,特别是他写给日本妻子诚子的信中,弥补了很多弘一法师传记中刻意回避不愿书写的这段情感空白。
李叔同丧母后,诚子的出现给予了他很大的精神慰藉,两人之间的情感在剧中人物人性之丰富的体现上必不可少。
他并非一出生就是大师,他也曾有七情六欲,有取舍和选择的苦痛。他是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,正因如此,他的成就才令世人感动。
读信如同读心,我心里开始出现动笔改剧本的念头。但真正下定决心开始做,缘于我探访杭州虎跑寺时见到的情景。
那是弘一法师断食、出家的寺院,眼前的一切令我情绪瞬间崩溃。
寺庙变成了公园,能还原弘一当时生活的只剩下一个他住过的木楼。旁边是一个新建的纪念馆,还有一些不知真伪的遗迹,贩卖旅游商品的摊贩在边上叫卖揽客。
我忍不住嚎啕大哭,为弘一出家的寺院哭,也为那些曾经给中国留下文化之根的名人故所或被拆除、或被改貌的命运哭。
我们倡导弘扬中国的传统文化,可现实却如此。文化的命脉正在一点点消失,少一个遗址,就断了一截命脉。
在小楼里弘一法师的床榻前,我站了许久,发愿一定要把剧重新做出来。
今年中秋节,在法师的指导下,在龙泉寺戒坛做了一次小型片断试演,弘一大师是律宗的十一代祖师,而龙泉寺的法脉也因此一脉相传,此次在戒坛试演意义深远。
此时资金到位,欣喜地以为这一次会顺利巡演,但第二次注资的合作方宣传运作模式是我无法接受的。他们要求我再改剧本,接入一些与《弘一》主线无关的个人情感点,以此宣传炒作。
拒绝意味着毁约,接受就是面目全非,违背初心。
每每陷入困局时,我会在早晚高峰的时间,跑到家门口的地铁站外,观察人来人往。
人们接踵从地铁口走进走出,行动匆忙。有人嬉笑,有人怒骂,但更多的是一张张疲倦的脸,带着些许麻木。那么我呢?我要怎么做?为什么而做这件事呢?
突然想起筹备《天心月圆》时的一件选角小事。那时为寻小叔同找来很多小演员。一个小男孩问我,如果他当选了,我能给他多少钱,有什么宣传?他能得到什么好处?
我心里瞬间是难过和悲哀的。我没选这个孩子,这部剧一定得是纯粹的。
合作方在发布会前三天给出宣传方案后,我果断拒绝了。毁了约,赔完钱,内心反倒舒畅了。
没过多久,中国艺术节基金会联系到我,愿意协助我,完成《弘一》的公益演出。
现在,相关事宜还在推进,随缘而行,感恩这一路走来所有人的相伴与鼓励,在这个过程中我己是收获满满。
书房,法师的小像依然那样安祥。一年前,我从虎跑寺回来后,在照片背面也写下过“悲欣交集”。而今,这四个字仍然清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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