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、“函盖乾坤”的诗禅感悟
对“函盖乾坤”,云门宗人有如下阐说:“天上有星皆拱北。”〔4〕“乾坤并万象,地狱及天堂。物物皆真见,头头用不伤”。〔5〕“日出东方夜落西”。〔6〕“匝地普天”。〔7〕“合”。〔8 〕在云门宗看来,现象界的乾坤万象,上至“天堂”,下至“地狱”,都是真如的显现,由本体变现而来。因此,事事物物,无一不是真如“妙体”,犹如所有的星辰都朝向北斗,道无所不在,匝地普天,山河大地即是真如。这是汲取了华严宗理事互彻、事事无碍的精髓。理在事中,事体现着理,而又各具个性,理事无碍,事事无碍,由此发出云门宗一系列诗意的感悟。
1、山水真如
云门宗以“山河大地”为“西来意”,〔9〕以“青青翠竹, 郁郁黄花”为“随色摩尼珠”,〔10〕以“芭蕉叶上三更雨”为“云门一曲”,〔11〕山河大地、翠竹黄花、蕉叶雨珠都是绝对本体的显现,山山水水悉真如,“月白风恬,山青水绿。法法现前,头头具足”。〔12〕只要以一颗纯明无染的素心去对应,便会沐浴在自然物象静谧而明洁的光辉里,在风月山水之中感受到永恒绝对的本体,并获得“秋云秋水,看山满目。这里明得,千足万足”〔13〕的圆满自足。云门宗指出,对山水真如的感悟,不仅有一双慧眼,还要有一双慧耳:
蜀魄连宵叫, 终夜啼。圆通门大启,何事隔云泥?〔14〕
由般若智所体证的真如,圆满周遍,作用自在,且周行于一切,是为圆通。既然日夜啼叫的杜鹃、莎鸡,都在开启着遍满一切的悟入门径,为什么还触目不会道,与了悟有云泥之隔?云门宗对见桃花悟道的灵云禅师甚为推崇:“春山青,春水绿,一觉南柯梦初足。携筇纵步出松门,是处桃英香馥郁。因思昔日灵云老,三十年来无处讨。如今竞爱摘杨花,红香满地无人扫。”〔15〕虽然山青水绿,桃红似锦,但像灵云那样颖慧超悟的人实在太少,因为众人都沉溺于“摘杨花”的玄想沼泽中去了。为了纠正这一偏颇,云门宗禅诗注重对自然物象作即物即真的感悟:“夜听水流庵后竹,昼看云起面前山。”〔16〕“秋风声飒飒,涧水响潺潺”。〔17〕物象飘逸空灵,心境淡泊悠闲。在云门宗看来,纯净明洁之物显现着真如,秽浊不洁之物也同样显现着真如:“清净法身”就是“花药栏”,〔18〕它“满眼是埃尘”,〔19〕“本来人”也是“风吹满面尘”。〔20〕不论洁物秽物,同样是大道的显现。大道触目现前,参禅者却舍此他求,殊不知真如佛性如同满月,乾坤六合都沐浴着它的光芒,条条大路都通达了悟之境。“八万四千深法门,门门有路超乾坤。如何个个踏不著?只为蜈蚣太多脚”。〔21〕只要悟入任何一则法门,都可立地成佛。可人们偏不脚踏实地,心神散逸,利舌巧口,沉醉于禅机问答,站在门外,不得其门而入。不知佛祖得到的禅悟极境,是“门掩落花春鸟啼”〔22〕的宁谧内敛、生机远出的内证境界。因此,云门感叹:“世界与么广阔,为甚么钟声披七条?”〔23〕世界久远广袤,参禅者要沐浴自然的灵光,挹取天地的清芬,洗涤尘襟。如果只是在晨钟暮鼓里披衣枯坐,求佛求法,就会昧却了眼前的大好景色,与大道当面蹉过。
2.日用是道
从客观外境来说,山河大地皆是真如;从主体的生命体验方式来说,无所不在的道也存在于禅者的日用之中。学人问节诚禅师“卷帘当白昼,移榻对青山”两句杜诗的涵义,禅师让他把净瓶拿过来,说这就是“卷帘当白昼”,之后又让他把净瓶放到原来的地方,说这就是“移榻对青山”。〔24〕杜诗原意是用卷帘移榻表示对山水自然的爱好,禅师对它作公案式的诠释,“白昼”、“青山”被置换成了起居动作。云门曾征引《法华经》“一切治生产业,皆与实相不相违背”之语来开示学人。一切世间法,都是佛法,并不一定要脱离人世,超尘绝俗,到深山冷庙里枯坐苦修,才是佛法。日常生活的各种形态,同形而上的大道,并不抵牾,这是《法华经》的菁华。云门宗汲取佛教经典的精髓,强调在生活中体验大道,在“钵里饭,桶里水”中体证“尘尘三昧”。〔25〕三昧是一个人的心境完全与某物混然而成为一体时的境界。透过钵饭桶水这些生活细节,可以体证到一切简单化到极点、纯一化到极点的禅心。雪窦颂“钵里饭,桶里水”说:
钵里饭,桶里水,多口阿师难下嘴。北斗南星位不殊,白浪滔天平地起。拟不拟,止不止,个个无裩长者子。
诗意谓纵是再善谈辩的人,也对钵饭桶水“下嘴”不得。因为它是如此的不容拟议,犹如北斗依旧在北,南星依旧在南,山只是山,水只是水。如果寻思拟议,即是平地起波澜,宛如《法华经》中那个不知自家本有无价珍宝,却外出流浪,穷得连裤子都没得穿的长者子一样,昧失了宝贵的自性。由此出发,云门宗指出,“吃粥吃饭”就是悟入的途径,参禅者的修行并没有什么特别注重的细目,平常生活,像吃饭穿衣、屙屎送尿等行住坐卧,乃至任何语默动静、造次颠沛之间,无不是修行的时节、沙门的德目。在日常的生活中,显露着大道:“白云断处见明月,黄叶落时闻捣衣。”〔26〕最平凡的日常生活,含蕴着纯真的意趣,是参禅悟道的真正切入之处,“著衣吃饭”、“斋余更请一瓯茶”是一天十二时中体悟佛法的最佳时机。〔27〕“十字路头”的人就是“佛”,“三家村里”的人的行为就是“法”,〔28〕“除却著衣吃饭,屙屎送尿”,并没有别的奇特之事。如果舍此他求,就是妄想,应坚决予以拂却。〔29〕云门宗还特别重视平凡恬淡的平常心,主张返奇特于自然,凡圣一如,净秽不二。云门宗的俗家弟子赵抃年老致仕,亲旧里民,遇之如故,遂作高斋以自适,题诗见意:
腰佩黄金已退藏,个中消息也寻常。世人欲识高斋老,只是柯村赵四郎。〔30〕
高斋老,不复是往日的显宦,而只是普普通通的“赵四郎”。云门问僧:“古佛与露柱相交是第几机”,又自代云:“南山起云,北山下雨。”〔31〕“古佛”指释迦牟尼佛,乃至诸佛、历代祖师等,“露柱”指现前种种事物,“机”为机关、机用、机法,禅语中多指心的作用。诸佛诸祖的奥妙世界,与现前浅易可识之事相,看似截然无关,一旦亲切相契,就浑然一体而无所分别,此时应当以“南山起风,北山下雨”式的禅悟心灵来感应。从空的立场看,自他不二,平等即差别,差别即平等,是个物和个物相即相入的“事事无碍法界”,因此,南山的云和北山的雨是不二的,犹如古佛世界和常人生活的不二不一。雪窦颂为:“南山云,北山雨,四七二三面相睹。”西天二十八祖与东土六祖,各有各的生存时空,互不相干,犹如南山与北山的云雨本无交会互涉的可能,但从东西相即、南北一体的完整世界来看,就自然能够证悟亲切相交、一体无别的世界。既然平凡的世界与了悟的世界无二,深入平凡世界的烦恼之中,亦可证得菩提。因此,云门宗主张纵身烦恼之流,“十字街头闹浩浩地,声色里坐卧去,三家村里,盈衢塞路,荆棘里游戏去”。〔32〕“美玉藏顽石,莲华出淤泥。须知烦恼处,悟得即菩提。”〔33〕在污浊、痛苦之中,获得生命的灵性升华。
3.水月相忘
道无所不在,通过种种声色表现出来,而世人由于眼耳等感觉器官的粘著性,妨碍了悟道:“风雨萧骚,塞汝耳根。落叶交加,塞汝眼根。香臭丛杂,塞汝鼻根。冷热甘甜,塞汝舌根。衣绵温冷,塞汝身根。颠倒妄想,塞汝意根”。〔34〕六根胶著外物,对诗禅感悟形成了障蔽,“参玄之士,触境遇缘,不能直下透脱者,盖为业识深重,情妄胶固,六门未息,一处不通”。〔35〕因此,云门宗主张剔除感官的粘著性,主张由声色悟道,强调彻悟的无差别一如境界:“闻声悟道,见色明心。观世音菩萨将钱来买胡饼,放下手却是馒头”。〔36〕香严禅师聆闻击竹之声而悟道,灵云禅师见桃花盛开而悟道,超声越色,饮誉禅林;观世音菩萨买胡饼,一放手却是馒头,也是对声色的超越。胡饼与馒头原本互不相干,代表人们以思量作用所认识的现象界的差别相。然而在全然了悟如观世音菩萨的眼里,早已断除所有对立的差别见解,而臻于一如之境界,可谓声色并悟、根尘透脱。剔除了六根的粘著性,就能产生“六尘不恶,还同正觉”的翻转,〔37〕就能对境无心,应物而不累于物,无心于任何事相,从而成为无心合道的解脱人。体现云门宗无住生心的美学范式是水月相忘,表现了云门宗涤荡六根粘著性所获得的澄明感悟:
譬如雁过长空,影沉寒水。雁无遗踪之意,水无留影之心。〔38〕
志璇禅师也开示学人:“竹影扫阶尘不动,月穿潭底水无痕”。〔39〕般若是无我无心的无分别智,以无心明月映照无心潭水,即可产生水月相忘式的审美感悟。这种水月相忘式的审美感悟,来自于云门宗对《楞严经》的修养。《楞严经》卷10谓:“观诸世间大地山河,如镜鉴明,来无所粘,过无踪迹,虚受照应,了罔陈习,唯一精真,生灭根元,从此披露”。参禅者臻此境界,看世间万事万物,如同大圆镜中映现万物,如灯光照彻万象,物来斯应,影去不留。只有对境无心,方可摆脱六根的粘滞性,从而使性水澄明,得到自性的明珠。一旦起心动念,澄明心湖掀起滔天巨浪,就不能进行审美观照。心如娴渊静水,即可产生水月相忘式的观照。在此观照中,主体与客体全然泯除了对立,达到了浑然一体的圆融。云门宗对生死的感悟,鲜明地体现了水月相忘的特质。法明禅师诗云:
平生醉里颠蹶,醉里却有分别。今宵酒醒何处,杨柳岸晓风残月。〔40〕
法明悟后返乡,经常喝得大醉,歌柳咏词数阙,临终前诵柳词作诀。所谓“醉”,即是将世俗的观念摒除,使禅悟主体得以全神贯注地、不带功利眼光地静观物象,但此时并非噩然无知,而是“却有分别”,一切都明历历露堂堂,这是无分别的“分别”。酒醒之时,即是生命的圆成解脱之时,观照主体与观照对象浑然相融,打成一片,“杨柳岸晓风残月”既是清纯自为的自然法性,也是圆成蝉蜕的本来面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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