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3世纪,日本僧人道元从宋携来曹洞正宗法脉。到六百多年后的当代,仅居日本禅宗二十四流派之三的曹洞宗,却已拥有一千万信徒,为日本最大的佛教宗派。
1227年,在佛教曹洞宗的发展史上至关重要。这一年,在宁波天童寺,曹洞宗第十三代祖如净,正式将本宗法脉授予了28岁的道元。
道元是一位日本僧人,出身日本村上天皇第九世后裔,父亲是朝中高官,母亲是摄政藤原氏之女,可谓名门高第。然而他出生时,正逢幕府军人集团与与朝廷天皇公卿集团激斗,三岁时,父亲死于政局动荡中,八岁时母亲又去世,“家门内外吹来无常之风,难免印下深刻的感伤”,于是在14岁那年就落发为僧了。
一年后,道元就开始带着诸多发问遍访名师,如“若人本来即是佛,何故三世诸佛,要发心出家而求菩提?何必修行求道?而自己每日作务勤行有何意义?”等等,但无人能给满意的回答。当他向善修“观心”的公胤僧正(官方册封的天下僧人总管)请教时,公胤称“传闻大宋有传佛心印(即禅宗)正宗,宜入宋求觅。”
这是道元首次听闻佛法正宗在大海西岸的中国。
而后,他又到京都建仁寺拜见荣西禅师。建仁寺为当时日本佛教临济宗的本山、幕府御用禅寺。当时荣西已74岁,他给予道元的回答是“三世诸佛不知有,狸奴白牯却知有”。荣西这句偈语的意思是,平凡事物之中,乃至无智识的异类,自然生息之中都蕴涵着“道”;反而是智慧之人,往往被各种智识所蒙蔽、难得觉察体认。
道元“从此有醒”,而入宋求法之心,也就此萌芽壮大。
道元到建仁寺的第二年,荣西圆寂了,接任主持的,是精通天台宗华严学的荣西弟子明全,他继续指导道元一面坐禅一面读经。
1224,恰逢明全要入宋,于是两人同行。
船抵中国靠港时,一位61岁的老僧来船中买香菰。道元认为老人往复五、六里路的劳苦,不如在静室看经学道,就开口询问。老僧答:“这是自己的修道、是不能让与他人的工作。”道元若有所悟。
他国尘境
离船后,两人分头参谒佛门诸家,到1226年,道元打算回国,便转回天童寺想见明全。
如果道元就这样回国,世上便不会有被后学铭记的曹洞法脉异域传人。在天童寺,道元听闻如净已继承曹洞宗法脉后,便改变了行程,决定投到如净门下继续求法。
曹洞宗自良价禅师在江西宜丰洞山创宗、弟子本寂在江西宜黄曹山传禅,其根本思想,是认为万事万物间都存在着“回互”和“不回互”的关系。“回互”即万事万物虽然界限脉络分明,但都能互相融会贯通、难分彼此;“不回互”,则是说万物各有位次,各住本位而不杂乱,由此衍生出“五位说”,成为禅宗诸派中哲学思辩味最浓的一派。
然而,也正因过于注重形而上,且主张沉默专心坐禅、以智慧观照灵知心性的“默照禅”,与世俗普通民众鲜有交集,于是虽然思辨精妙却日渐衰落。
在道元西来时,中国盛行的禅宗主流,是奉“看话禅”为圭臬的临济宗。而曹洞宗自宏智正觉创“默照禅”后,传至如净时已经衰微到脉悬一线。此间,传往海外的禅宗,自然也多是临济宗禅法。
与此同时,被称为南宋曹洞宗史上殿军的如净,却是将“默照禅”推向了极致,他从十九岁起直至圆寂五十多年间,每天早上自三时开始打坐,直至晚间十一二时,如有盹睡的学人,即以拳打。
他的理由是“生死事大,无常迅速,难测死于今夜明朝,于其有生之间当行佛法,否则佛法必衰。”道元对如净之说深表赞同,认为必须专心坐禅。
此外,如净为人豪放,喜欢放言纵谈、“恶拳痛棒”痛斥时弊,完全不同于其他禅师的“从容绵密、回互亲切”,这是他对当时禅僧们“惑溺名利,风纪颓败”的反弹。
尤为道元尊敬的,则是如净不亲近帝者、不与丞相官员相交,视豪家喜舍之金银珠玉如粪土的品格。如净甚至辞谢了宋宁宗所赐的紫衣。
由此种种,道元认为他是“丛林的中兴”“大宋国二三百年来无比的佛徒,他去世以后的宋国,将如暗夜”。
于是,秉承“三年从师,不如三年选师,不得正师,不如不学”的理念,道元毅然决然改变了归国计划。
异域法脉
道元相见如净以前,也抱有世俗之念,想参究禅宗五宗玄旨,后来受如净“有佛法,无禅宗”的教诲后才改变想法,悟到“禅宗之称,从谁称出?诸佛座师,未有称禅宗的。可见,禅宗之称,是魔波旬(佛教称魔王之名)之称。”也就是说,禅宗各派主旨根本如一,所谓各派之名,乃是人为割裂所致,是外道末法。
至于道元的大悟,则缘于某日如净呵斥一位坐禅时打瞌睡的僧人:“参禅者,只管身心脱落,只管打睡作么?”脱落是指身心达到与天地合一的忘我境界。道元“闻此语而豁然大悟”,于是直接到如净那里烧香礼拜。如净问来由,于是发生了一段有趣的对话。
道元:“身心脱落来。”
如净:“身心脱落,脱落身心。”即授道元印可,也即正式认可了道元。
道元:“这个是暂时伎俩,和尚莫乱印。”
如净:“我不乱印你。”
道元:“如何是不乱印底事?”
如净:“脱落,脱落。”(《宝庆记》)
此后,道元在天童寺参禅两年,直到1227年拜别如净回国。临别时,如净赠以曹洞宗六代祖芙蓉道楷的法衣、洞山良价《宝镜三昧》和《五位显诀》,又赠自赞顶像(肖像),并嘱咐说:“汝以异域人,授之表信。归国布化,广利人天。莫住城邑聚落,莫近国王大臣,只居深山幽谷,接得一个半个,勿令吾宗致断。”
目送传法信物尽随道元挂帆远去的第二年,如净就圆寂了。
像如净这样没有将法脉托付门下弟子的,在曹洞宗历史上并非先例。200年前,曹洞传人大阳警玄面临法脉断绝时,将之托付于临济高僧浮山法远,以等待最合适传人,成为千古佳话,于是便有了“大阳警玄在前,天童如净殿后”的曹洞法脉艰辛传承史。
紫衣老翁
1228年,32岁的道元终于回到故国,此时同去的明全已病殁三年,成为道元怀抱着的一捧遗骨。
回日本后,道元看见建仁寺已经俗化,便于1233年移住于山城国深草的废院,这就是日本最初的曹洞禅堂。
此间,道元著成《普劝坐禅仪》,专劝人坐禅:“看彼祇园的生知,端坐六年的踪迹,传少林的心印,尚闻面壁九岁的声名,古圣既然,今人何不办?”由于道元携来曹洞正宗法脉,在日本名声极高,公卿九条氏和武家波多野氏等,成了道元最早的敬仰者。
不久,由九条氏布施,为道元在京都附近的宇治建成了一座兴圣寺。
当时的禅宗,是作为镰仓新佛教而独立,临济、曹洞二宗勃然而起,大有盖过净土宗日莲宗等旧佛教之势、幕府执权北条时赖的祖父北条泰时,曾问临终的明惠上人:“上人百年以后,可以谁为师?”上人答:“关于道,可问于禅僧。”
幕府青睐禅宗,还因其适合于武士的修养,同时由于京都公家(天皇公卿集团)势力压迫幕府,而京都各大寺院势力,正是公卿的羽翼。因此,幕府最怕京都佛教的天台真言等传到镰仓,于是自执权以下自然皈依禅宗、不遗余力提倡。
然而,道元却觉得兴圣寺离日本权力中心京都太近,因此常想隐居远地。
此时,日本社会在镰仓幕府治下已渐渐安定,但大寺的僧兵仍不时逞威滋扰乡村。越前大名波多野义重,就常为僧兵闹事而烦恼,甚至因此疑起佛教的意义。而道元极力排斥僧院驻兵、排除旧佛教弊风。
义重到京都拜访道元,得知其爱好闲寂之地后,就力邀至越前的群山中建寺修禅。道元欣然允诺。二周后,道元到越前物色建寺,兼而教化道俗,曹洞禅由此奠基于北越前。而这座山峦叠翠、群山环抱中的大佛寺,便是后来改名永平寺的日本曹洞宗大本山。
“永平”一名,是佛教东传中国时的东汉明帝年号。据《永平寺梵钟铭》记载:“夫永平者,佛法东渐之历号也。扶桑创建之祖迹,鹫峰一枝,于是密密;少林五叶,至今芬芬。”这含义,正是将道元从中国携来曹洞法脉一事,与白马驮经为中国带来佛法之事并举。
1247年,幕府又派使到永平寺执弟子礼,恳请道元来关东弘法。当年八月,道元抵达镰仓。不过,因为讨厌名利,道元仅住了七个月就返回了越前。
此间,幕府北条将军因为仰慕佛法,向寺庙赠送了土地,并告知其弟子玄明,玄明回来眉飞色舞告诉大家。道元说:“陋哉!这汉一片利心,堕入八识田中,如油入骨永远难出,恐遗辱于大法。”于是追回法衣,把他逐出了师门,又掘除其床下七尺土。至于敕赐的紫衣,也如乃师如净那样束之高阁不穿,然后作偈谢云:“永平虽谷浅,敕命重重重;却被猿鹤笑,紫衣一老翁。”
千万信众
道元于54岁时圆寂于京都。由于在理论和组织上为日本曹洞宗奠定基础,道元被遵为日本曹洞宗高祖,而官方则赐其谥号“佛性传东国师”。
道元身后,经二代祖怀奘传至三世弟子义介、寂园、义演时,永平寺僧团因义介义演的意见不同而起纷争。义介被赶出,住石川大乘寺,再传莹山绍瑾。
莹山绍瑾被认为是曹洞正法西传日本后的发扬光大者、日本曹洞宗太祖。他年轻时,曾经遍参临济宗湛然、慧晓、法灯觉心等禅密兼修者诸师。莹山也因此“多少有些密教味道”,同时也有临济宗风。道元禅没有祈祷,莹山的清规,却是逢年过节行事祝圣,为信徒祈祷。这样一来,曹洞宗寺院就演变成了坐禅兼祈祷的道场。
这背后根本的理念差异,则是道元主张远离世俗、出世修禅,而莹山认为需要进入俗世教化众生,他一直致力于向普通民众传教,创建了净住寺、永光寺、总持寺等许多新寺院。走出了避世静悟状态的日本曹洞宗,恰恰由此迅速发展。
莹山居住于能登国(今横滨鹤见区)的总持寺,这本是一所真言宗佛寺,后来主持定贤皈依了曹洞宗,总持寺也就成了曹洞禅寺。随后天皇也敕令总持寺为曹洞宗出世道场,至此已于曹洞宗本山永平寺并列,于是两寺互争本山地位,直到江户时代才定总持寺为“能本山”,永平寺则称为“越本山”,并称曹洞宗两大本山。
到六百多年后的当代,仅居日本禅宗二十四流派之三的曹洞宗,却已拥有一千万信徒,为日本最大的佛教宗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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