克勤之后,禅宗界兴起两个表面看来与文字禅势同水火,实际上又相互联系的禅法,即宏智正觉的“默照禅”和大慧宗杲的“看话禅”。简略分析这两种禅法,以及他们对文字禅的态度,有助于深入认识文字禅。
正觉(1091~1157)是曹洞宗僧人,他在禅宗史上最主要的贡献,是倡导和完善了默照禅,为注重坐禅提供了可资依据的理论。默照禅的主要特点,是把静坐守寂作为证悟的唯一方式。通过静坐默究,既要达到休歇向外攀缘之思的目的,也要达到不为外在因缘流转的目的,这就是“净治揩磨”的功夫。默照禅既有别于动静语默皆是禅的南宗潮流,也不同于向北宗坐禅的回归,在很大程度上是吸取《庄子》入禅的结果。正觉所说明的默照禅的特性,集中表现在“静应诸缘”和“默容万象”上,所谓“形仪淡如,胸腹空虚。懒不学佛,钝不知书。静应诸缘而无外,默容万象而有余。齐物而梦蝶,乐性而观鱼,渠正是我兮我不是渠”【《宏智正觉禅师广录》卷九,《大正藏》卷四八,105a。】。不论世界天翻地覆,不管时事是非曲直,我皆以“静”应,以“默”容,令渠我相忘于静默中,感受到梦幻般的逍遥和解脱。
大慧宗杲在激烈批判默照禅的基础上,倡导和完善了“看话禅”。这种禅法与公案既有联系,又不同于对公案的解释。所谓“看话”,指的是参究“话头”;而“话头”,指的是公案中的答语,并非公案全部。他对如何看话头有一个总纲性的说明:“但于话头上看,看来看去,觉得没巴鼻,没滋味,心头闷时,正好著力。切忌随他去。只这闷处,便是成佛作祖、坐断天下人舌头处也。”【《大慧普觉禅师语录》卷二八,《大正藏》卷四七,934b。】看话禅反对理解和解释公案,也反对思考所参话头的意义,而是要人们经过长期的参究实践,达到一种特殊的心理感受,从这种感受中获得证悟体验。而所谓“悟”,是在不受主观意志支配情况下瞬间出现的。宗杲对证悟之后的情况是这样描述的:“儒即释,释即儒,僧即俗,俗即僧,凡即圣,圣即凡,我即尔,尔即我,天即地,地即天,波即水,水即波,酥酪醍醐搅成一味,瓶盘钗钏熔成一金,在我不在人。得到这个田地,由我指挥,所谓我为法王,于法自在,得失是非,焉有罣碍?”【《大慧普觉禅师语录》卷二八,《大正藏》卷四七,932b。】通过参究话头的长久训练,促成认识上的突变,确立一种视天地、彼我为一的思维模式,才能获得自我,达到自主,在现实生活中任性逍遥。这是看话禅全面追求的终极目标。
然而,无论是正觉还是宗杲,都不反对作为文字禅主要内容之一的颂古。这是一个值得重视的现象。正觉在倡导静坐守寂的默照禅的同时,不仅不排斥颂古,相反还积极参与和支持。他本人的颂古之作就十分著名,被视为继善昭之后的北宋四位颂古名家之一。
至于宗杲,其事例就更为特殊了。宗杲曾火烧其师克勤的《碧岩集》,禁止该书流行。实际上,他这样做是为了纠正禅僧以记忆《碧岩集》中的语句作为悟道的弊病,而不是从整体上反对文字禅。宗杲对颂古非常推崇,认为颂文与传统佛教的经典可以相提并论。他在写给一位士大夫的信中说:既然你喜读《圆觉经》,不妨把我的一首颂文拿来,“但将此颂放在上面,却将经文移来下面,颂却是经,经却是颂。试如此做工夫看”【《大慧普觉禅师语录》卷二九,《大正藏》卷四七,936b。】。根据《大慧普觉禅师年谱》记载,绍兴三年(1133),宗杲与东林珪禅师选取公案一百一十则,“各为之颂,更互酬酢,发明蕴奥。斟酌古人(指公案中记录的前代禅师)之深浅,讥诃近世之谬妄”。显然,宗杲要通过创作颂古,发掘公案蕴藏的奥义,并且纠正当时的禅学流弊。这与他倡导看话禅的目的并不冲突。宗杲禁止《碧岩集》的流行,也是旨在纠正文字禅之弊,而不是要完全剿灭文字禅。这一点从他的实践中明确反映出来。
毫无疑问,默照禅与看话禅在修行方法、指导思想等方面存在许多差别,但是它们在强调修禅的心理体验方面,则是完全一致的,尽管它们要求体验的具体禅境有不同。与文字禅相比较,这两种禅法注重直观体验的“证悟”,即注重宗教的心理体验;文字禅则注重知性思维的“解悟”,即注重通过学习经典而达到的认识转变。实际上,作为整体的禅学,这两个方面是相互补充的,抛弃任何一个方面,或者用一方取代另一方,都失之偏颇,既不利于禅僧的个人修行,也有碍于佛教的降发展。当时许多有影响的禅师都认识到了这一点,力倡默照禅和看话禅的正觉与宗杲也不例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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