凡有其法,必有其理。欲明法理者,必须言说。欲传此言说者,必藉文字。以文字传言说,以言说明法理,明法理之言说及文字,谓之教。是故凡欲传授人之理法者,非用言说,即用文字,舍言语文字,不能令人明法理。独有达磨尊者所传之禅宗,不立文字,不藉言说,谓之教外别传。此说疑煞世间人!
经云:“此方真教体,清净在音闻。”不独此土以音声为佛事,他方诸佛,有以光明为佛事者,有以香饭为佛事者。然彼虽不用言说,而皆可以文字记载。禅宗虽曰不立文字,而此不立文字之说,已落文字矣。乃至立一禅名,亦是文字。禅宗不立文字,盖即以不立文字为所教之法,非实有法在文字之外也,亦非于文字教外,别有能传之教也。
作此说者,知其一矣,未知其二也。知其方便之教矣,未知究竟之教也。何以故?凡于法上立文字者,此法必先为我心之所缘,然后乃可发于语言,由语言而后乃可立文字,此立文字之常式也。若非我心所缘之法,我即不能言说,言说且无,文字安立?是故不可说文字之外无别法也。
然则,何法非我心所缘耶?既非我心所缘,焉知有法耶?佛说:凡夫心,处处能缘,唯不能缘于般若之上。犹如蟭螟虫,处处能立,唯不能立于火焰之中。又佛说:“十方法界,唯心所造。”世界未造时,妄心未起,且道是什么人境界?如此境界,还可以言说文字形容也欤?
我等妄心未起之先,安住于何处?既起之后,归还于何处?唯有此处,是众生心之本元,非缘心所能到。若无此处,必不能起妄心。是故此处,虽非缘心所能到,而缘心能知其必有也。诸佛虽能证到此处,而不能以言语表示。如来四十九年说,未曾说着一字,即此处也。
总而言之,凡是心缘之境,皆可言说。凡是心证之境,皆不可以言说。如我眼识能缘一切色法,凡是所缘者,皆能表示。如明暗色空,青黄赤白,大小方圆,远近高低等是也。唯心亲证之境,不能表示。如浮根四尘,是眼识亲证之境,是青是黄?是明是暗?皆不得而知。
虽不得而知,而此识常不离此处。凡心所证之境,已离言说,况清净四大原清净体,岂可以言语形容,文字表示哉?此为禅宗不立文字之处也,亦即是语言文字之发元地也。
如是可知禅宗不立文字,是欲立而不能,非可立而不立,有意显异也。夫文字之法,乃世间之假法,非但不是祖师禅,亦复不是如来教,以如来教亦谴文字故。
如《维摩经·入不二法门品》中有三十一位大士,皆以言谴二边法(即文字法)。文殊云:“如我意者,于一切法,无言无说,无示无识,离诸问答,是为入不二法门。”(此即以言谴言,显离言说法也)时维摩默然无言。文殊师利叹曰:“善哉!善哉!乃至无有语言文字,是真入不二法门。”
如来教,至此可谓极则之谈。若夫禅宗,连此一默亦嫌多,以默然虽离语言,犹落形式,故文殊能以语言形容也。禅宗不落语言,不落形式,故无开口处。举心即错,动念即乖,故曰:不立文字,教外别传。
至于禅宗不立文字、教外别传等言,乃如来以教别禅而言,非从禅宗本身上而发言也。
夫禅如真药,教如药方,说教外无别传者,犹如说药方外无真药,其误可知矣。然此法既不可以语言文字表示,如何而传?如何而受耶?八万四千法门,门门皆有法可传可受,而非禅宗所传所受之法,所谓从门入者,不是佳珍。
禅宗不用法门,即以无门为门,师资会合,以心印心,曰汝如是,我亦如是。若未到如是之处,决无如何表示。若有如何表示,即非宗师。若有如何领受,即非学者。即以不传而为传,不受而为受。不同言教有所传、有所受,是故名为教外别传。
若依道理说,世间一切法,唯心之所现,全体是心,无烦恼可破,无菩提可得。众生颠倒,妄起嗔爱,感受诸苦,是故吾佛,曲垂方便,随其所嗔所爱,而假立对治之法,以破众生嗔爱之心,所谓以甜瓜换苦李也。是以前说如来三藏教典,皆以文字谴文字,非立文字也。
经云:“如筏喻者,法尚应舍,何况非法?”可知如来法门,不以言说为真法也。禅宗离诸方便,直指人心。人心本自如如,故无法可传,亦无法可受也。从可知凡有所传者,皆非真传。凡有所受者,皆非真受。唯此不传而传,是为真传。不受而受,是为真受。
一般初学教者,未了佛法真义,妄识教外别传,谓别传之法,非佛所说,乃宋时瞎眼禅师之语。学者妄执,不立文字,默坐终日,自谓禅宗正旨。乃至今时佛法之衰败,僧徒如哑羊,皆禅宗不立文字之所误。呜呼悲哉!彼以文字之学,破无上之法,似以萤火而欲烧须弥,何不自量耶?
中国自有经教已来,少有真明佛教者。唯达磨尊者东来,传不立文字之禅,阐佛真正之教,所以佛法能常住中国也。若但以文字之学,而欲立佛教于中国者,中国之文字,光芒万丈,我恐人其人,火其书,已早消灭无闻矣。
请观今日之僧伽,有几人非达磨儿孙耶?余言中国法师少有明佛真理者,并非过抑教师。如亮座主,一闻禅师之指教,即便散徒入山,自谓我从前所说,皆欺诳汝等。又永嘉云:“我早年来积学问,亦曾讨疏寻经论,分别名相不知休,入海算沙徒自困。”又云:“自从识得曹溪路,了知生死不相关。行亦禅,坐亦禅,语默动静体安然。”可知凡了心宗者,决不以文字为然。以文字为然者,皆未了心宗。于此二师,可验余言不谬矣。
宋王荆公曰:于内庭见《梵天王问佛决疑经》,内载世尊拈花,迦叶微笑。世尊曰:我有正法眼藏,涅槃妙心,实相无相,微妙法门,不立文字,教外别传。云云。今之谤者曰:是为王安石凭空撰出,左证全无,视为史实,不值一笑。呜呼!谤者既未亲见如来,又未究尽如来教典,真是凭空妄决“不立文字非佛所说”。
余今欲杜谤者之口,免招无间之罪,曰:续藏经经部中,有《梵天王问佛决疑经》两种,咸载世尊拈花之事,可证不立文字之说,实是佛口亲宣,非瞎眼宗师杜撰也。王荆公亲见内庭,亦非凭空撰出也。谤者于此,不知更有何言?而辞谤法谤人之罪也。
问:禅宗既不立文字,云何初祖而传《楞伽》耶?五祖而传《金刚》耶?诸祖语录皆用文字也?
答:禅宗以无功用为功用。学者不能用无功用之工夫,务于外缘,禅师因呵禁曰:此法不立文字,非文字经卷中所能求得。经云:佛说一切法,如标月指,智者舍指而观月,不执指为月也。禅师教学者,舍经卷而参禅,正是舍指求月,亦不违教旨也。知此义者,自知禅宗不看经典,别有其他正当事业,非默然枯坐而已也。
初祖之传《楞伽》者,为印证学者之心也。如参禅者明了自心之后,必须禅师证明,是否明了。若无禅师证明者,即以《楞伽经》证之。以佛语心之经典,与心无异故。若所悟与经旨不相符者,即非真悟。但《楞伽》只可为学者印心,不可于经典中求悟处。五祖之传《金刚》,义亦如是。至于诸祖语录,皆悟后之言,亦可证明自心。但未悟之前,不可以佛经祖语作禅会。若依他作解,即障自悟门。慎之慎之!
问:佛经祖语,既能证明自心,当然与心无异矣。研究佛经祖语者,不即研究自心乎?
答:佛经虽言自心,乃心之假名,非真自心也。自心之法,非亲证不可。如闻人说美味,异于一切味,终不能说出美味之所以然。要知美味者,非亲尝美味不可,终不能以闻说美味为美味也。若人于经典中求自心,犹如人于言说中求美味,有智者岂如此乎?
禅者于自心中求自心,犹如人于美味中求美味,亲尝美味后,自知美味异于一切味,验之于说美味者之言,相应无讹,自信自尝之美味,与说者所说之美味不异矣。是故佛经祖语,虽与自心不二,只可以自心验于佛经祖语,不可于佛经祖语中求自心也。
问:经典虽非自心,实是人自心之法门。若舍经典而求自心者,如舍门户而求入室,焉有是理乎?
答:人道之事,不定如是。若上智之士,不须门户,自有入处,所谓男儿自有冲天志,不向他人行处行。如吾佛初出家时,亦无经典,亦无师承,自能入道者是也。又在室外者,求门入室;本在室中者,求门而入室,岂非自生颠倒乎?次如佛在世时,对弟子说一句一偈,依之修行,而能悟道者甚多,何须广求经论也?
今之学佛者,不了此义,才入佛门,便求博学多闻,以多知多闻为能,不能从一法着手修行,讨实在消息。但学得佛经祖语之话柄,再不求话头之落处,便自谓已通佛法,反笑真实参禅者为枯坐,为哑羊,诚可谓燕雀不解高飞,反笑鸾凤务远,呜呼悲哉!
近时禅宗,彻悟虽少,亦非全无,以彻悟者不同教师,虚张声势,穷守山林,不求知于人,不遇知音,不显其道,反不若平常之僧也。如良马困于槽枥,不遇白(伯)乐,不显其能,不如常马也。
参禅者,纵然宿业深厚,今生不能顿悟自心,而一生埋头禅堂,杜门户,远名利,甘守淡泊,正因已种,转出头来,一闻千悟,即其人也。较之空谈自心,徒尚文字,妄作悟者,欺诳后学,其人品之高低,因果之善恶,相去不啻霄壤矣。尚文字之佛徒者,可知之乎?
问:初学禅者,不先看经典,且不了自心,将从何而参究耶?
答:心外之法,可云不知,可以驰求。唯此自心,至极简单,恒为人知者,虽蠢蠢愚夫,无不知有自心,何必看经典而后始知有心耶?如妇人小子,不识文字者一呼必应,将心呈示于人看。唯彼专务于外缘,不求心之起落处,即不能安于无何有之乡。以常务外缘故,所以违自心,造诸业也。凡夫颠倒昏迷,不肯于无用心处用心,所以染业不能净,而净业不能生也。
问:如学禅宗不立文字者,三藏经典,何必流传于世间耶?
答:三藏经典,传为扫除世间文字相。若世人都向不立文字,则三藏经典可无需设备矣。吾佛所以欲除文字者,文字是人心之障,凡有文字相者,决不能明见自心,欲令众生明见自心,所以除文字相也。世间之人,未能离文字障故,经典不可无也。
经典而云除文字相者,小乘经典说:一切法无常、苦、空、无我;除世间相,即除世间文字相也。大乘经典,空有俱空,除世出世间一切法,即除世出世间文字相也。末后恐有扫除不尽,不能绝众生情见,故总而言之曰:四十九年不曾说着一字。而正说时,亦不留言说相,故曰:依义不依语。
今之学佛者,不能随顺佛义,而出文字障,反以经典为文字。又不独自以非障为障,而复以非障障人,颠倒甚矣!
三藏经典,为人之所宝贵者,非宝贵文字也,乃尊重其法也。经典所诠之法,即不立文字之法。今人重文字经典,而轻不立文字之法者,犹如说药人,真药现前不能识,反弃真药而取药方,即以药方为真药,可怜悯哉!
余今实言告汝:凡学佛者,及教人学佛者,当尊佛祖之教,除文字相。若将文字除尽,许汝与佛法相应,亦与自心相应。若有半字存在,可保汝是门外汉,决定不能入佛法门。
问:一切经典中,常教人读诵受持,为人演说。今禅宗不立文字,能不违背佛说乎?
答:禅师常诵经典,亦常为人演说,非摒弃经典也。但学禅者,正眼未开,只知有文字,而不知有经典,所以禁止看经典,即禁止看文字也。禁止看文字,即欲令学者读诵真经典也。吾佛说法,必先有法而后说之。
如《法华经》,佛初说时,即称赞读诵《法华经》者,功德不可思议。彼时文字法华尚未成立,可证真法不在文字也。又《金刚经》云:持经一四句偈,胜过七宝布施。又云:持此经者,即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。今之持此经百千遍者,不无其人。其所得之功,不如佛说者,非佛经不灵,乃读者未得真经,乃读文字也。
复次不立文字,为一切文字之母,亦即一切经典之母。若了不立文字之真义,则尘沙经典,从一口中诵出,不前不后,名为作大狮子吼,惊散一切群邪,一时普渡一切众生,同成正觉。如是捷径,较之文字经典,何止日劫相倍哉!无奈世人不行何?
真法不在文字,非余始说也。古德亦云:出息不具众缘,入息不落阴界,常诵如此经,百千万亿卷;此禅师所诵之经也。又不但古德不以文字经典为真法,吾佛亦说,读文字经,无实利益。
《涅槃经》云:“若有比丘,随所至处,供身取足,诵读经典(即文字),思惟坐禅(依解而行)。有来问法,即为宣说:谓布施,持戒,福德,少欲知足。虽能如是种种说法,然故不能作狮子吼,不为狮子之所围绕,不能降服非法恶人。如是比丘,不能自利,及利众生。当知是辈,懈怠懒惰。虽能持戒,受护净行,当知是人,无所能为。”
如是依经修行者,吾佛尚说不能自利利他,无所能为,何况但读经文而已乎?从此可知能自利利他,有所能为者,志不在文字经典矣。依文解义之流,焉能知彼之用心哉?今之研究教典者,如小儿念三字经相似,念熟几句语言文字,不解语义,作为佛法,夸势世人,目空一切,谤古毁今,自谓作大狮子吼。噫嘻!何不知羞也?
试观达磨初祖,来东土时,不立文字,直指人心,非特压倒东方文化,当时宏经演教之高士,无有能当其锋者。直至于今,声浪不惜,此真可谓作大狮子吼矣。我等学佛者,当倾心效法,克振宗风,方不负祖师西来之恩。若反以恶心破坏者,可谓狮子身中虫,自食狮子肉,我安忍缄默而无言乎?
问:参究自心者,可无须向外驰求。若为人解说者,焉能不广求经论乎?
答:初学佛者,随其所知,而为人解说,所谓知之为知之,不知为不知,是为真实学者。若广求经论,预为人解者,无满愿时。设有人问:生从何来?死从何去?
经论中未曾言及,如何解答欤?又问:父母未生前,如何是本来面目?经论中亦未言及,又如何解答欤?饶汝穷尽龙宫海藏,若逢禅者,不消三言两句,顿教汝做哑羊僧,奈何如耶?余为汝计,若要免得哑羊僧的绰号,非先做哑羊僧不可。问:不立文字之义已略闻矣。不立文字之实行,更请说之。
答:不立文字之实行,不专在打坐,禅者日用之中,处处皆行不立文字之道。所谓终日于亲不作亲相,即不立亲文字也。于怨不作怨相,即不立怨文字也。于喜不作喜相,于怒不作怒相,于人不作人相,于物不作物相,于生不作生相,于死不作死相,乃至行住坐卧,不作行住坐卧相,穿衣吃饭,不作穿衣吃饭相,即一切处不立文字也。
且道穿衣吃饭不作穿衣吃饭相,作何相耶?作佛法相,作自心相,作不思议相。若有所作,若无所作,皆立文字也。如是不立文字之处,虽诸佛再来,亦不能为汝解说,非自体会不可。一朝摸着娘生鼻孔,打失不立文字的话头,始到不立文字的处所,是的实行不立文字者。如是不立文字之教,是真正佛教,最切近,最确当,更无有法逾于此者。
末世学者,业障深重,加之懈怠懒惰,不善用心,以致道眼不明,为世所轻。不明此理者,谓今之数十万僧伽,流为迷信哑羊,皆禅宗不立文字之所误。余观彼所谓哑羊者,个个有嘴,处处说是说非,未见一个半个如禅宗所教,终日默坐思惟者。而彼不责学者违背禅宗,反谓禅宗误于学者,冤哉冤哉!
余道今日中国有数十万僧伽,皆由不立文字之余荫而有。假使中国无不立文字之真教,恐怕今日不能闻佛名矣。印度佛教之亡,即亡于不立文字之真教失传也。中国近来之禅宗,已不绝如缕矣。禅宗断,吾佛之慧命即断,纵有三藏教典在,等于遗尸而已。
呜呼!命将绝矣。我等为佛子者,应如何急起而挽救之耶?应如何而保护之耶?不挽救,不保护,而摧之残之,犹恐不速绝。此人也,在佛可谓大逆子,在世可谓极恶人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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